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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做坏事像下雨,没有人会叫停

题图 / Henni Alftan

当做坏事像下雨

像一个人把一封要函送到下班后的接待处:接待处已关门了。

像一个人试图警告城市洪水就快来临,但讲另一种语言。他们不明白他。

像一个乞丐第五次敲一扇门,前四次都有人给他一点东西:第五次他肚子饿。

像一个人伤口血流如注,等待医生:伤口继续血流如注。

我们也是这样,前来报告有人对我们做了坏事。

最初报告我们的朋友被屠杀时,有人惊呼。然后是一百个人被屠杀。但是当一千个人被屠杀并且屠杀不会停止时,沉默便扩散开来。

当做坏事像下雨,没有人会叫声“停”!

当犯罪开始堆积起来,它们就变得看不见。当痛苦变得难以忍受,呼喊声便听不见。

呼喊声也如同夏天的大雨。

作者 / [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翻译 / 黄灿然

Wenn die Untat kommt, wie der Regen f?llt

Wie einer, der mit einem wichtigen Brief an den Schalter kommt nach den Bürostunden: der Schalter ist schon geschlossen.

Wie einer, der die Stadt vor einer überschwemmung warnen will: aber er spricht eine andere Sprache. Er wird nicht verstanden.

Wie ein Bettler, der zum fünften Mal an einer Tür klopft, wo er schon viermal bekommen hat: er ist zum fünften Male hungrig.

Wie einer, dessen Blut aus einer Wunde ausflie?t und der auf den Arzt wartet: sein Blut flie?t weiter aus.

So kommen wir und berichten, da? an uns Untaten verübt werden.

Als zum ersten Mal berichtet wurde, da? unsere Freunde langsam geschlachtet wurden, war da ein Schrei des Entsetzens. Da waren hundert geschlachtet. Aber als tausend geschlachtet waren und des Schlachtens kein Ende war, breitete sich Schweigen aus.

Wenn die Untat kommt, wie der Regen f?llt, dann ruft niemand mehr: halt!

Wenn die Verbrechen sich h?ufen, werden sie unsichtbar. Wenn die Leiden unertr?glich werden, h?rt man die Schreie nicht mehr.

Auch die Schreie fallen wie der Sommerregen.

Bertolt Brecht

如日前去世的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所言,布莱希特的诗句就像“启蒙课本里的语言,拼写出简单的真理。”其自身带着一种流亡的速度与神授之力,击碎人们头脑中的蒙昧。强行分解布莱希特会损伤行间的气势,也近乎不可能:布莱希特的诗确实是“气”,如何把空气给切割开来呢?斯坦纳说:“布莱希特是那种非常罕见的伟大诗人现象,对他来说诗歌几乎是一种日常探访和呼吸。”我们暂且不谈论诗歌,而来谈一谈我们赖以呼吸的空气。

特德·姜的小说《呼气》(Exhalation)构想了一个依靠空气压强差驱动的世界,拥有机械大脑的主人公族群,通过金属肺中的稠密空气流经大脑,进入稀薄的外部世界,从而形成记忆与思维。空气不单单是动力,恰恰是组成思维的媒介。“我们的思维就是一种气流的模式。”所以实际上,空气只出不进,是一种“呼气”。

《呼气》宇宙的人们面临一种危险,随着呼出的空气越来越多,内外气压差越来越小。空气流动减慢带来的是思维的弱化,直至空气静止,生命消亡。“假如我们的生命只需要空气,那么我们永远不会死。然而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气压差。”

会有只需要空气的生物么?老普林尼有个著名的观点:“在动物中,只有变色龙是不吃不喝的,不会摄入空气之外的东西。”(《博物志》第八卷第五十一章)十八世纪的西班牙传教士Dominick F. Navarette在其编著的《中华帝国纪游》里,记述了Jang(羊)这种出没于江浙一带的生物。它外形类似山羊,有耳有鼻,却没有嘴,只靠空气活着。

我相信Jang来自两千年前的《山海经》。《山海经·南次二经》载:“……又东四百里,曰洵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不可杀也”,说的是这种动物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与普林尼的变色龙“摄入空气”相比,有鼻无口的?更接近特德·姜所定义的“呼气”。郭璞《山海经图赞》云:“有兽无口,其名曰?,害气不入。”鼻子与嘴巴在这里,显然分开承担了呼与吸的功能。

然而人作为一种语言动物,很多东西,毕竟自嘴巴而出。一旦人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还要不要说?正像特德·姜在《呼气》结尾提出的问题:“为了延长思维能力而保持沉默,或者在交谈中走向最后的终结,哪个选择更好一些呢?”

在斯坦纳的定义里,面对野蛮暴行时的沉默也是一种积极的选择。语言不应该是中立的圣殿,诗人停止写诗,学者停止编辑文学经典,这是人性的标志,使人成为不断奋斗的生灵。“当城市中的语言充满了野蛮和谎言,再没有什么比放弃写成的诗歌更有力。”

布莱希特写过一首《呼吸的礼拜仪式》:军队吃光了面包,老妇人饿死在阴沟里,她得不到体面的葬礼,因为医生说她没有死亡证。一个男人为她伸冤,被乱棍打死,然后是三个男人,以及更多的男人继续伸冤,但枪林弹雨让他们都再也无话可说。在此过程中,“森林里雀鸦全无声,树梢一片寂静,群峰上几乎听不见一缕呼吸。”他召唤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像他的诗歌一样振聋发聩,使得“树梢不再寂静,群峰上终于可听见一些呼吸。”

布莱希特警惕的是,总会有类似气压差减小的不可抗力,让人们无话可说:体制的失效(接待处关门),沟通的隔阂(不明白语言),边际效用递减(第五次乞讨),以及不作为的恶(等待中流血)。如果人们都无视气候的变化,终会堕入布莱希特笔下希特勒所构想的“伟大未来”:“树木依然生长。田野依然产庄稼。城市依然屹立。人们依然呼吸。”呼吸即使残存,也伴随着瘟疫一般扩散的沉默。当暴雨来临,所有呼喊与眼泪都会消失在水中。

荐诗 / 陈斯文 2020/02/20

当做坏事像下雨,没有人会叫停

第2539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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