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丁香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的母校清华以丁香、紫荆为校花,每到暮春时节,校河两岸丁香盛放,素香远溢,这景象是我关于校园最美好的回忆。
然而,在诗词歌赋中,丁香却不是一种特别“吉利”的花。它小巧纤弱,颜色清冷,又开在多雨的四月,于是在多愁善感的诗人眼里,丁香身上总也少不了一段清高和忧愁。
最早挑明这段愁绪的,是“情诗圣手”李商隐: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蕉心不展,丁香缄结,明明是多么常见的暮春景象,却被他写成了一对相爱而不能相见的恋人,情愫不能吐露,愁心无从排解,只好默默地在春风中惆怅。自从有了这首《代赠》,幽怨而郁结的名头,就彻底地与丁香分不开了,从此,就如同折柳必送别,赏月必思乡一般,诗人看到暮春的丁香,总不免被触动满怀的忧愁。牛峤有“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李璟有“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柳永有“要识愁肠,但看丁香树,渐结尽春梢”,从唐代以来,似乎没人逃得出这段丁香结下的愁绪。
继李义山之后,那个写下过“梅子黄时雨”的贺铸,又给丁香带了一波“流量”。贺铸其人,长相奇丑,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人称“贺鬼头”。为人豪爽精悍,其词风却“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他与一个女子相爱,久别之后,女子孤苦无依,思之甚切,写下一首诗:
独倚危栏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
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
贺铸见此诗,感而写下《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厢弄晴,春意空阔。
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
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
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
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
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
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词中直接用了李诗原句“芭蕉不展丁香结”,但接下来一句“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才更是把这种难解的愁绪写尽了。
直到近代,戴望舒一首《雨巷》,那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就仿佛“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注脚一般,让丁香这美丽、高洁、愁怨的形象,走出了古典诗词,在新的文学体系中,继续占有着一席之地。
如果只读书,你会以为,也许这就是丁香全部的样子。但如果你亲眼在北方的晴空下看到过一树丁香,你才会发现,丁香还有着另一种模样。它花朵虽然娇小,却聚成一簇簇沉甸甸的花束,深深浅浅的紫连在一起,织出一片梦境般的烟霞。它开在温柔多情的江南烟雨中,也开在阳光明媚的北国大地上,只要是春天所到之处,都能看到一片片丁香,不带一点愁态,反而充满着生命蓬勃向上的力量。其实在诗人们还没有完全被李商隐那首诗“洗脑”的时候,也有人描绘过丁香的这般模样,比如陆龟蒙:
江上悠悠人不问,十年云外醉中身。
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
当丁香愁肠得解,必然纵情绽放,独占春光。这是何等的自信洒脱啊,可惜后人却习惯了丁香满腹忧愁的形象,再也不作它想了。
我们从前人笔下看到的,永远不会是事物的全貌,而人们固有的成见,也往往会成为障目的那一叶。我想,清华以丁香为校花,除了取其抱团之意外,也许解开了丁香身上千年一来的那个“忧愁”的结,本身就是另一层深意:
格物,才能致知,即使是对一朵小花,亦当如此。
来源 | 我们的太空(ID:ourspace0424)
作者 | 靳舒馨
编辑 | 麻雨洁
邮箱 | ourspace042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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