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书
01
春天,遂想起江南
《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的春天,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小桥流水,画船听雨……以四句诗囊括之,只能写意。诗题为《江南春》,系杜牧初游江南时,有感于景物之繁丽,并追想南朝盛日而作。诗中不仅有春景写意,更展开了空间的广阔与历史的纵深,足见其大手笔。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若说这两句像拍电影,镜头快速掠过江南大地,我们随之一一看见,亦无不可,但诗的想象实则过之。
在有限的取景框和时间线上的电影镜头,如何能展现“千里莺啼”?固然可以镜头的迅速移动来表现,但仍不具有即刻的共时性。而文字在我们的想象中,便能当即共时呈现千里莺啼绿映红的辽阔场景。
对于第一句,明代杨慎曾在《升庵诗话》中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提出这样的质疑,真叫人怀疑杨慎不懂诗。天地古今皆能当下入于一心,何必定要以耳目才能见闻?若必以眼见耳闻为实,殊不知乃反被眼耳所蒙蔽,画地为牢矣。千里万里月明,不用眼见,心已了然。
再看前二句之景。若以绘画来表现,恐怕十扇锦屏,也铺排不开那种广阔的空间感,更毋庸论后二句的历史纵深。这也足见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有其他艺术形式难以企及之处,作为人类,我们从一开始就诗意地栖居在语言之中。
“千里莺啼绿映红”,何其明媚,何其鲜妍,春景晴朗跃然纸上。“水村山郭酒旗风”,村庄与城郭,隐映于青山绿水,暖风吹着酒旗,吹得沉醉。这样的江南,也许至今仍能激发起很多人的帝国想象。
诗人接着果真在遥想帝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东晋至南朝,流亡江南的北方贵族,从最初的新亭对泣,到后来重新构建文化身份,山水给予了他们重要的精神抚慰。
关于这两句诗究竟是讽谕还是赞美,向来亦有争议。以前二句铺开的场景来看,当属赞美江南作为六朝古都曾经有过的繁华。主张借古讽今的观点认为,杜牧是在讽谕唐朝滥修佛寺。杜牧的确反对寺院经济造成的民生凋敝,但他走到哪里都很喜欢逛寺院,在宣州时经常去开元寺,并题诗《题宣州开元寺水阁》,更在《念昔游》中称自己“倚遍江南寺寺楼”。
南北朝时,佛教大盛。读《洛阳伽蓝记》,可知仅北魏都城洛阳就有佛寺近两千所。“南朝四百八十寺”,这里的“四百八十”并非确数,不过是唐人强调数量之多的一种表达。“多少楼台烟雨中”,笔锋一转,带出了历史的景深。
杜牧真的看到那些佛寺楼台了吗?也许这个问题比烟雨本身更加迷离。南朝修建的佛寺,至晚唐时多已湮灭。“多少楼台”,是说楼台多,还是楼台少?诗之妙即在于此,其实这里的少就是多,多就是少。南朝遗迹残存既少,所以才遥想曾经楼台之多;遥想昔时楼台之多,则感慨今日楼台之少,所以多与少实则不二。
“多少楼台”并非实有,也并非实无,它们是从回忆中再现的情景,亦虚亦实。下雨天会改变人对时间的体验,时间变慢,变得模糊,过去现在未来浑融交错,如果仔细倾听,甚至能听见往事在雨中走动的脚步声。
大诗人博尔赫斯有一首诗,就叫《雨》,他写道:“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陈东飙 译)
杜牧的《江南春》,不仅多少楼台,曾经存在过的南朝,也从烟雨中浮现回来。这首诗之所以素负盛誉,正在于仅短短四句,既括尽春景,又铺开广阔的时空,更有深邃迷离之幽思,容量实在大得惊人。
明 佚名《望海楼图》
02
春风十里不如你
《赠别》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读杜牧的七言绝句,最直观的感受是其音调的华美、和谐。虽不及李商隐的声音迷醉,亦不及李商隐用情之深,然而自有一种平和甜柔之美。
杜牧出身京兆杜氏,其祖父杜佑官至宰相。少时成名,23岁即写出《阿房宫赋》,26岁进士及第的京城贵公子,在扬州自是才子风流,况且当时他才三十岁出头。两年期间,杜牧颇好游宴,放浪形骸,多与青楼女子往来。
《赠别》的佳人,就是其中一位歌妓。第一首写那女孩的美丽,写得实在很美。“娉娉袅袅”,比绰约更添妩媚。女孩十三岁,以今天的标准还只是个孩子,在古代则是已经带钗而将及笄待嫁的年龄。豆蔻产于南方,南人摘其含苞待放者,称之“含胎花”,豆蔻年华指的就是十三四岁。“豆蔻梢头二月初”,杜牧不仅将小歌妓比作豆蔻花,且花在梢头,且在二月初,更觉可怜可爱。
然而无论比作什么花,女孩的美都只能悦目,很难入心。一二句写得再美,也是铺垫,先看看模样,留个表面的印象。三四句才见其真心,“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扬州是当时交通便利经济发达的城市,春风十里扬州路,路上无尽繁华无限风光,都被“总不如”一笔抹杀。
稍有歧义的是谁在“卷上珠帘”,是扬州路上众多歌台舞榭的其他女子呢,还是那女孩卷上珠帘在等他?若是说别的高楼红袖卷帘相招,但总不如她好,诗意也通。若是那女孩卷帘在等,便是春风十里总不如你了。春风十里这个意象更丰富,它不仅包括了扬州路上所有的舞榭歌楼,也包括了春天的一切美好。春风十里的一切美好,都不如你好。
其实这首诗还有个潜在的好,就是诗中的女孩没有名字。不像诗词中经常被写到的那些歌妓舞女,叫什么小莲小苹小玉小红,那女孩必定有名字的,但杜牧没提。没提才珍贵,才私密,也能算金色仳离。
第二首到了离别的时候。“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这两句写得很真切,写出了人之常情、真情。到了离别之际,多情反似无情,想强颜欢笑却笑不成。“却似”、“唯觉”,可以是诗人的视角所见对方,可以是诗人自己的心情,也可以是二者共有的情境。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没有说出的话,没有流下的泪,蜡烛都替人做了。古诗常用烛泪写离人的悲哀,杜牧这两句平淡,不如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说得痛彻。“到天明”三字,可以想见离别之夜,二人的无眠和煎熬。
杜牧才高,情不够深重,《赠别》二首写得巧丽,总觉带些轻薄,远不如李商隐同写惜别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字字句句,饱含深情。
清 袁耀《扬州四景图》
03
十年一觉扬州梦
《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离开扬州十年之后,杜牧仍在怀念。他怀念的是什么?
他怀念那段时光。“落魄江湖载酒行”,其实当时也谈不上落魄,不过是幕僚生活不如意罢了。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到了把回忆写下来的时候,从前的不如意,哪怕真的是落魄,似乎也都美如传奇。
他怀念那女孩。“楚腰纤细掌中轻”,她仍是十年前的样子,那朵“豆蔻梢头二月初”。在诗人的记忆里,在诗人的诗中,她永远不会老去。二十年,三十年后,她将仍是那时的样子。但如果回扬州,如果再见面,可能人物俱非,连这份怀念也将丧失。
他怀念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当年离开扬州,回京任监察御史,分司东都,貌似无限前程。世事无常,十年之后,仍旧一事无成,追忆扬州,真如一梦。
他怀念她的怀念。“赢得青楼薄幸名”,如果十年还没有漫长到足够忘记一个人,至少可以改变怀念。不再是天天怀念,不再把怀念当成吃饭,偶尔怀念只是出于习惯,且对没有彼此的生活也已习惯。当他再次怀念扬州,他似乎听见她对他怀念也已改变,她大概认定他是个薄幸的人了。
晚唐诗人韦庄的《菩萨蛮》组词五首,最后一首也是遥想留在洛阳的那人,将如何想起他,当等待一再落空,她可能也会以为他是个薄情的人。然而他的心情,词末二句曰:“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情境类似,韦庄虽出之以词,却比杜牧的诗更深沉,更有切肤之痛。
刘永济先生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评此诗曰:“才人不得见重于时之意,发为此诗,读来但见其兀傲不平之态。”换句话说,也就是自伤怀才不遇,并非怀念青楼女子,也并非怀念扬州。
想想也有道理。杜牧是个热衷功名的人,假如那十年平步青云,功成名就,他还会不会有上述的种种怀念?“赢得青楼薄幸名”,终归不是为那女孩而发,而是他的顾影自怜,对自我命运的一声哀叹。
撰文 | 三书
编辑 | 张进、宫子
校对 |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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