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农村的丧葬仪式繁复又诡异,20年过去,仍旧记忆犹新
南方的农村到现在还保留着传统的婚丧仪式,而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这些个传统仪式之风更甚。听着的人可能会感觉好有传统韵味,但是经历过的人,就像我,对这些仪式实在是深恶痛绝。
尤其是丧葬仪式,是我童年里的阴影,甚至到现在,午夜梦回之际,一想起家乡的丧礼仪式,仍然会瑟瑟发抖,不敢入眠。
我的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胃癌。本来一个150多斤的大胖子被折磨得形同枯槁,死得时候也是异常惨烈。
虽然说从小到大丧礼也参加过不少,但那都是比较远的亲戚,许多环节都没有参与。而爷爷的去世让我第一次完完全全地经受了一次家乡的丧礼,也印下了我童年最大的阴影。
其实我不太想去回忆当时的一系列场景,因为直到今时今刻脑中浮现当时的情景我还是会心跳加快,四处张望。
爷爷是在四月份去世的,那一天我早上去上学,上午的时候住在学校旁边的姑奶奶家的孙子告诉我,我的爷爷刚刚去世了,他的奶奶已经去我家了。当时很懵,无所谓的伤心,无所谓的不舍,毕竟自己那时还小,还有就是我历来就与爷爷奶奶不是很亲厚,所以我仍旧是跟往常一样等放学才回家,当然家里也没有人来接我。
但是下午我就没去学校了,而且请了一周的假。是的,作为长房长孙,我需要在丧礼期间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先人,他们飘荡在所有的地方,这是多么可怕的呀。
丧礼的第一天,爸爸披着爷爷穿过的衣服,捧着纸牌去水边烧香,我们一群妇孺老少就挤挤地跪在水边上,姑奶奶和姑姑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什么,眼泪鼻涕一起下,场面看上去真的很阴沉。
从水边回来,他们就把爷爷从床上抬到了地上的木板子上,脸上也盖上了黄表(一种祭奠先人的纸)。木板的左边摆上了香案,而木板的右边放了一个火盆,火盆边上放了一把椅子,便由我一边折纸钱一边放在火盆里烧,那些烧的纸灰最后都放在了爷爷的棺材里了。
这样不停的折纸烧纸持续了三天,说一句实在话,接连三天我寸步不离的待在一个死人身边,尽管那个人是我的亲爷爷,但一个十岁儿童的记忆力与想象力足以让她在日后的日子里酿造出惊恐的毒酒。
在我们那边,人去世三天后就一定要超度了。第三天中午,按照法师选的时辰,爷爷的尸体要入棺材了。入材是非常重要的程序,也是非常惨烈又惊悚的程序。爷爷是躺在家里的,但是他长眠的棺材提前安放在宗祠里,我们就要把他送到宗祠里去。
记得在入村前,自家的长辈给爷爷穿了一成又一成的寿衣,绑了一捆红色的细毛绒线,在最后打结的地方剪下一段,自家人每人身上系几根,说是可以保佑平安。穿好衣服,便穿上鞋子,一双大大的尖尖的鞋子,鞋尖上也有一条红色细毛绒线,为什么要红色细毛绒,这个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一切穿戴完毕,就是送爷爷入材的事了,爸爸是长子,他托着爷爷的头倒着走,叔叔就托着爷爷的脚。妈妈跟婶娘作为儿媳就在腰部的两端用白色布段抬着,而我就得捧着灵牌了。
自家的亲戚们就得围成一团,顶着大大的粉墙(一种圆形的用竹屑做的用来晒粉状物的器物,这里我也不知道它学名叫什么),罩在我们这么多人上面,说是什么阴间的人不能见光,这也确实符合中国古人对那种事物的认识。
又有一种说法是这篾匠在制作粉墙的时候在它的底部编上了八卦,用它罩着入材可以防止阴魂不在人间游荡。就这样乌压压的一群人围成圈,伴着哭声缓缓前进。原来两分钟的路程,这时半个小时都不止了。
宗祠里早已准备好了超度的一切,我无法用文字展现出来,只是觉得老版的《红楼梦》中秦可卿的丧礼程序跟老家很相似,就是我们这边没有那么的奢华而已。
我们那边一直信奉着“死者大于天”的观念,所以丧事在当地无疑是最大的事情,所以称之为白喜事。虽然爷爷去世的时候年岁不高,但有儿有女,孙子孙女都能够打酱油了,我们也把他当做老人来看待了。这样,也能些微地减轻亲人的伤痛。
入棺环节我一直不敢写,尤其是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记得当时,姑姑趴在棺材上不下来。她不会像老一辈的姑奶奶们那样哭诉,她只是大声吼着“爸爸,爸爸,不要,不要……”头发被鼻涕眼泪粘在脸上,趴在棺材上目空一切。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失去父亲后伤痛绝望至极的姑姑,我跟姑姑关系不好,在我眼里姑姑高冷,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只有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也有软弱的一面。
入棺必须在规定的时辰内完成,在家族宗长的劝说无用后,姑姑被几个人给强制拉下来了。她又跳又哭,但是棺材里还是被填满了石灰,棺盖被抬起,祠堂里一片哭声。姑姑大喊一声“不要呀,就晕过去了!”棺盖盖上了,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宗亲们用铜钉钉上了棺盖。这一钉就真的是两个世界,第一次感受到形式带来的隔离感。
真正的丧礼这才开始,盖完棺大多是中午了,宗亲们吃完饭,就得接受接下来的忙碌了,下午就会有亲戚们来吊唁了。我们这边讲究锣鼓,一个人去世了,他家里这边就会派人到各个亲戚家报信。这样报信的亲戚们就会在这个下午带上自己的宗亲们一起来吊唁。当然来吊唁的亲戚会沿途敲锣打鼓,还会送上花圈和挽联。
他们到达宗祠的时候,我们这边会鸣锣点炮表示欢迎 ,作为女眷们,我们要跪着哭着想迎接。而来的亲戚以及他的宗亲们都要对死者下跪上香。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你丧事操持得好不好就看这天下午了。等到所有的亲戚都来齐了,就差不多开晚宴了。丧事的酒席由于人数太多,传统上都不是特别讲究。十几二十桌的山珍海味摆上几天几夜,平常家庭也就不用生活了。摆丧宴也就为图个热闹,让死者走得不是那么孤单。其实,在以前,村子里一个人去世了,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在这天晚上为他守夜送行。
但是,现在村子里的人聚少离多,人情凉薄了,这种守夜的要求也只是局限在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之间了。像我就是一天一夜地守着了,尽管当时还是一个10岁的小孩。当然像我爸爸、叔叔和姑姑们他们已经是几天的不眠不休了。晚宴过后,亲戚们会留下来,但是他们带过来的宗亲就会回去了。
而晚上,就是声势浩大的超度法会了。我一直不懂这个法会的意义何在,是招魂还是驱魂。只是一直都这样做,从我记事以来,每个人的去世都是这样的。(除去夭折的孩子,夭折是不允许进宗祠的)我们这边请的是道士超度,我知道在有些地方是请和尚超度。
个人觉得我们的这种超度形式更加古老,毕竟道教是我国的传统教派。超度法会分形式的,在我们这边一般用的是“五盏灯”,又名“莲花灯”,也有更为高级的“七盏灯”。当然,“七盏灯”的超度费要高一点,爷爷去世的时候,他的母亲还在,他生前要求丧事一切从简,这样才能安慰他不能为母送终的遗恨。其实,之前为爷爷治病,我们家已经是花费了全部积蓄,这时候再大办丧事也很是困难。
晚上的超度法会有哪些环节,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一则年事太久,二则当时晚上疲累,所经历的事没有储存在脑海。只是记得有送糖水,有一步三叩首,有牵亡桥,有半夜游墓地…….第二天早上还有一个唱八卦。我记得的我就仔细地介绍一下,我如果忘记了,就一笔带过了。送糖水好像是姐妹或者女儿送到棺前,一边哭一边把糖水洒在地上,期盼着逝者来世嘴甜会说话。这里可见我们中国人对有一张巧嘴的追求。
其实爷爷生前是一个很木讷的人,受了委屈和误会都不会说。我倒真希望,他喝下糖水,来世做一个能说善道的人。但可悲的是现在的我已不再相信鬼神之说了。一步三叩首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了,因为这件事情就是我做的,我是长房长孙,代替父亲叩首再寻常不过了。
记得那天晚上,我捧着排位,环着棺材三步一叩首,起起跪跪不知道是多少次,这过后的一个月里我的膝盖上都是消散不了的淤青。但是我也在大人的心里树下了乖巧懂事的好形象。现在想来,不知道值不值得,毕竟我跟爷爷奶奶的关系一直不好。当时的做法可能在有心人眼里太过做作。
牵亡桥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所有守夜的人一起牵着一段老白布段,牵着它在宗祠里转。据说,家族里的先人都会通过这座黄泉桥来到宗祠,让他们来接走爷爷。宗祠前面的操场上早已是鞭炮齐鸣了,迎接着先人们的到来,就在这深夜时分。
反正我是觉得极其惊悚。当然还有更加惊悚的事情,还好我不用参加。它的惊悚我也是听大人们说起的。就在午夜时分,道士带着一大批人,点着火把,“呜呜哦哦”地喊着号子。他们就是午夜的一群幽灵,在巷子里,在山林里,最后在爷爷的墓地上停留,洒下所谓的幽灵血液,然后一群人颤颤惊惊的拖着沉睡的火把,又一起的归来。这是一个考验人胆量的环节,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它,但是没有人说要废弃它。
我们是一个古老的乡村,但是又是一个现代化的乡村,村民们大多在外地买了房子,也只是在过节过年时分在老家度过,也是必须回家的。而村子的古朴也主要是体现在这些传统的形式和宗族准则上了,我不知道,当这些传统形式都被摒弃的时候,我们该用什么来维系我们的乡土之情。这样看来,虽然神秘古老的形式让人后怕,但是没有了他们我可能会慌张失措,会失去对家乡的依恋。这些古老的仪式从历史中走来,走到了我们这一代。
第二天早上的唱八卦,无非就是道士一边在地上画着八卦,一边念念有词,一边配上锣鼓队,很像表演。这之后,等一会就是出棺了,我们那边称为“送上山”。不像现在,人去世后多是葬在公墓里。一排一排得整整齐齐,贴上照片,那里就成了你的人生“归处”了。
而在古代,我们习惯把逝者葬在山上,一则山上清幽安静,逝者不被打扰;二则山上地势较高,不易被洪水淹掉;三则,回归山林,等于回归自然呀,中国自古就有死后回归本真的思想。陶渊明也说“死后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里的“送上山”应该有着悠久的历史吧,大概是很远很远的时候,就这么叫了。
十几个人,几根极大的木棍,用白布段将它们连在一起,棺材上面放着公鸡。后面的的人举着白色的旗帜,拿着花圈,拖着花箱,纸做的马和黑白无常也被高高地举着。爸爸捧着灵牌,叔叔端着祭品,我们着白衣白帽走在后面,最后面的是宗亲们。村子里的人这个时候大都会来,我们说这可以说是送逝者最后一程了。
抬去墓地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沿路撒冥钱,鞭炮齐鸣不停,在半途中还要停一次棺,这样体现死者对人界和亲人的留恋,古人到底是有多么纯厚的家族观念呀!我们知道,古人是有鬼神观念的,可见他们对人间是有多么的喜爱,人世的生活又是多么难能可贵啊!待到了墓地,在道士的组织下,爷爷就在他生前选择的地方安息了。
我们小孩子是不允许去看停棺的,远远看到几个人在那边拿着司南,做着法事。而大部分的宗亲们,都在这边围着大大的圈,圈里面烧着冥纸、冥钱、香、环圈、花箱、纸马、纸人、纸衣服等,总之一切我们觉得冥界要用的东西,我们都用纸做了烧去。
所有人,手拉手,围着火堆飞快的跑,白色丧帽齐刷刷的飘向一边,这似乎是伤痛过后的狂欢。是的,死者已逝,留下来的人必须好好地活着。我们用最隆重的形式纪念你来过,接下来我们要一如既往地好好活着。我喜欢这样颓靡过后的平静与安然。只是想说一声:“一路走好,爷爷!”
丧礼过后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前前后后一共有七七四十九天,也称之为“满七”。我相信这个习俗在很多地方都还保存着,用最基本的四十九天表达对亲人故去的哀思,再合理不过了。比其他地方多一点的就是我们这边还要守灵五周,也就是儿子要在家为故去的父母设灵堂,并且每天早晚上供祭拜,晚上要陪灵睡觉。这是爸爸跟叔叔的事情了,我是不用参与的。但是那明晃晃的灵堂就设在我家的客厅,那一段日子里,每次回家,打开大门就是爷爷巨大的照片,他对着我微笑,前面是蜡烛香火和用纸做的多彩的房子。别提是有多么的诡秘了,我总是拔腿就往外跑,直到后来我就没有一个人回过家了,现在想来那时是多么的可怜又可怕。
一个至亲的丧礼,要花费一年的时间才能消化的。当然,这几年一切从简,丧礼三个月就可以完成。
我们追求高效率的生活,自然也要求我们高效率地消化情感,这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必要。只是这种传统文化简而再简,节省的是时间,丢失的却是那一份古朴的心情。我知道,有些传统的形式过于繁复,有些传统的习俗过于诡秘,有些传统的文化似乎不合时宜……删繁就简需要一份超脱,历史的印记早就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一切的沉疴旧习都似乎是想当然的存在。想要打破陈规旧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真实的生活就该有那一份形式的繁杂和烟火的累赘。
当古老的习俗不得不被抛弃,摒弃的时候,我希望还是有一种新的符合时代的形式来代替,或者说我们推陈出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让我们的传统文化,古老习俗获得新生。
我的家乡从古老的皖山,皖河发展而来,它有着与生俱来的风情格调。在历史的进程中也有着民族的融合和碰撞,碰撞产生火花,交融创造出新的色彩,这才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徽风皖韵。
所谓的丧葬文化是先民们把俗世生活的斑斓与信仰世界的叠加,是他们对“理想人间”的描绘。只是时间在无形之中流走,几千年无情的走过,再纯粹的画卷都会落下历史的尘埃。是时候轻拂去岁月留下的尘埃,让它们以崭新的面貌留存下来。
我很珍惜童年的旧时光,这让我回忆家乡的与众不同,它的与众不同融化在我的手中,化作一字一句,可以像一个故事被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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